杨涟回京复命之时,三千名新科进士、太学生、武举人自京城南下。官道上腾起十里黄尘,三千人的队伍如黑色洪流般自京城南门浩荡而出。
领头的太学生们骑着青骢马,玄色官服下摆被北风掀起,腰间新铸的云纹腰牌在阳光下折射出冷冽的光,每一块都刻着易华伟亲赐的“清正”二字篆文。
“驾!”
最前方的武举人猛拉缰绳,枣红马人立而起,马蹄重重踏碎路边结冰的水洼。身后,身着素色襕衫的新科进士们手持朝廷文书,羊皮卷轴在寒风中簌簌作响。
这些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眼底燃着灼热的光,有人反复摩挲着腰牌边缘,有人低头背诵着治民方略,惟有衣袂翻飞的声响在队伍间此起彼伏。
队伍行至卢沟桥,守桥老兵望着这支不见首尾的人马,粗糙的手掌攥紧腰间生了锈的佩刀。直到看清最前方飘扬的杏黄纛旗——那是天子亲军才有的仪仗。
老兵喉头滚动,颤巍巍地摘下毡帽行礼。队伍却无人侧目,唯有马蹄铁与石桥碰撞的脆响,惊起芦苇丛中栖息的寒鸦。
暮色渐浓时,队伍在涿州驿站稍作休整。年轻的进士们围坐在篝火旁,就着冷硬的炊饼谈论新政利弊。火光映照着他们尚且稚嫩的脸庞,有人掰着手指计算垦荒数目,有人皱眉分析盐铁改制的漏洞,连篝火噼啪炸开的火星溅到衣摆都浑然不觉。
角落里,几个武举人擦拭着朝廷新配发的环首刀,刀锋映出他们坚毅的轮廓,刀柄缠着的红绸是出征前皇帝亲手系上的。
更鼓声起,值夜的士卒裹紧披风巡视营地。月光洒在整齐排列的营帐上,此起彼伏的鼾声里,不知谁梦呓般念了句“不负圣恩”,随即又沉入寂静。
远处传来更夫梆子声,惊得拴在辕木上的马匹不安地刨着蹄子,扬起的尘土中,新铸腰牌上的“清正”二字仍在月光下泛着幽光。
…………
杭州府衙内,新任知府李文渊正伏案批阅文书。他今年三十八岁,翰林院编修出身,面容清瘦,眉目间透着书卷气,但眼神沉稳,落笔时力道遒劲,毫无新官的犹豫。
府衙内所有书吏、差役、衙卒,共计一百二十余人。这些人站在院中,神色各异。有的惴惴不安,有的故作镇定,还有的低头不语,显然早已听闻这位新任知府的雷厉风行。
“李大人,这是今日需批复的田亩册。“书吏双手呈上厚厚一叠文书,语气恭敬中带着试探。
李文渊接过,翻开第一页,目光迅速扫过密密麻麻的数字。他提笔蘸墨,在几处数字旁画了红圈,淡淡道:“余杭县上报的田亩数,比钦差大人丈量的少了三百亩,让县丞明日来府衙解释。”
书吏额头渗出冷汗:“大人,这……或许是计算有误?“
李文渊抬眼看他:“计算有误,就换会算的人来。“
书吏不敢再多言,躬身退下。
门外,几名新任官员正等候汇报。他们和李文渊一样,都是新帝亲自简拔的年轻才俊,此刻虽初到任,却无半点生疏畏怯。
“杭州府下辖九县,税赋账册已全部核对完毕,共查出隐田两万七千亩。“一名身着青色官袍的年轻官员递上文书:“涉及七家士族,已按律收归官田,分给佃户耕种。“
李文渊点头:“做得干净,不要留下话柄。“
另一人上前:“杭州卫所军械清点完毕,旧账册上登记的火铳少了六十支,箭矢亏空三千。原指挥使刘康已被收押,但他坚称是历年损耗。“
“损耗?”
李文渊冷笑,“让他去诏狱里解释什么叫损耗。”
众人交换了个眼色,心下惴惴不安。
李文渊顿了顿,缓缓扫视众人,目光如刀,似要将每个人的心思剖开。
良久,他才淡淡道:“诸位在府衙当差多年,想必对本府的规矩比本官更熟。”
众人屏息,无人敢应声。
李文渊随手翻开一本册子:“张贵。”
一名中年书吏浑身一颤,慌忙上前:“小、小人在。”
“去年三月,你经手钱塘县赈灾粮册,实发粮八百石,账上记一千石,差额二百石进了谁的口袋?”
张贵脸色煞白,扑通跪地:“大人明鉴!小人是受了县丞逼迫,不得不做假账啊!”
李文渊冷笑:“逼迫?那二百石粮食,你分了三成,这也是被迫?”
张贵哑口无言,额头抵地,浑身发抖。
“拖下去,杖八十,……革除吏籍,家产充公。”
李文渊声音平静,却不容置疑。
两名差役上前,将瘫软的张贵拖了出去。院中众人面色惨白,有几个双腿已经开始打颤。
李文渊继续点名:“王三。”
一名衙役战战兢兢出列。
“去年腊月,你带人查封城南李记布庄,私吞绸缎五匹,可有此事?”
“大人…”
王三跪地磕头:“小人一时糊涂!愿意加倍赔偿!”
“按《大明律》,吏员贪墨,杖六十,徒三年。”
李文渊合上册子,淡淡道:“念你主动认罪,减为杖四十,徒一年。布庄损失由你家产抵偿。”
王三如蒙大赦,连连叩首:
“谢大人开恩!”
就这样,李文渊一连点了十八人,个个罪证确凿。轻则杖责、罚俸,重则流放、抄家。院中气氛凝重如铁,有人已经冷汗浸透后背。
处置完蠹吏,李文渊语气稍缓:“当然,府衙中也有恪尽职守之人。”
他翻开另一本册子:“陈安。”
一名年近五十的老书吏愣了一下,迟疑上前:“小的在。”
“你在府衙当差二十八年,经手钱粮账目无数,从未有过差错。”
李文渊取出一份文书: